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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米英
※收錄於2010《Behind the 8 Ball》合本中
早上當他醒來之際,阿爾弗雷德只記得他在夢中再度夢見了對方,那是一個沒有顏色無聲無味的夢,在一片空白的寂靜中他最後見到了一抹綠。等他驚醒時才發現夢中的色彩是亞瑟正低頭近距離盯著他看,一對若有所思的,最綠的雙眼。
然而亞瑟並沒有追問他做了什麼夢,阿爾弗雷德也沒有打算告訴他。
在吃完午餐準備跟對方出門前他接到了一通不幸的電話,上司客氣卻堅定地請他今晚前一定要搭機回家開會。正當他出聲抱怨不想回去,亞瑟卻在身旁討厭的接話,說剛好他傍晚也必須去參加一個會談,可以先載他到機場。
於是直到阿爾弗雷德跨進車子前,他持續地喃喃抱怨,用一種近乎外星人語言的低頻,不打算讓任何人類聽清。亞瑟挑了挑眉但沒說話,只用了他一貫的方式和速度發動車子。亞瑟穿了西裝出門,和他身上的棉T和牛仔褲格格不入。一切都讓他不愉快,阿爾弗雷德很想讓亞瑟開口問他為何要趕回國內,這樣他就可以大肆抱怨並趁機博取同情,但他又死都不想主動透露出希望對方關心的意圖。
亞瑟沒有答理他的意思。打在他頸間那條領帶不知為何讓阿爾弗雷德覺得看起來非常的不順眼,他決定找件事來做,於是他瞪著那條領帶,彷彿跟它有仇一般。他斜眼看著亞瑟懶洋洋地駛出車庫,英國人的開車手法好像比他好那麼一點點,切換單手持方向盤的方式又俐落得剛好足以使他討厭。
停、走,停、走。英格蘭少見的陽光透過車窗斜射在亞瑟的側臉,落下輕柔的暗影。可能是因為初夏難得的好天氣和好車況,亞瑟看起來倒是十分舒適自在,自在到似乎完全忽略了身旁還有他的存在。阿爾弗雷德想開口打破沉默,但他只覺得口舌乾燥,且不知該如何提出一個不喪氣的話題。
他突然覺得這個下午十分漫長,而他寂寞欲死。阿爾弗雷德暗自生起氣來,他一向痛恨別人無視他,尤其是英國人。他「砰」地一聲全身趴在副駕駛座前,開始學著松鼠啃起置物箱上方標示著ABS的硬皮革。
「阿爾弗雷德,不要咬我的車。」亞瑟翻了個白眼,一副「又來了」的表情。
他假裝沒聽到,因為亞瑟剛剛無視他而他需要報復。他打算先留下一個深深的口水印子,再留下一堆亂七八糟的咬痕,最後看看亞瑟的反應好決定他下一波的行動。
他在想這樣子亞瑟就會生氣了吧,但是亞瑟只是看起來有點困擾。
「我昨天才幫車子裡的皮革都上過油而已。」亞瑟淡淡地說著。
果然,過了三秒鐘阿爾弗雷德就後悔了。--希望這樣可以教會你一些國民禮儀,他隱約聽見亞瑟這麼說。皮革保養劑的味道瞬間充斥他的喉嚨和味蕾,他只覺得自己被硬灌了一整瓶壞掉的酒而即將被嗆死,咳咳咳咳咳,又苦又辣的滋味害阿爾弗雷德猛咳不已,咳到眼眶內模糊成一片。
就叫你不要吃了吧。亞瑟將車內的面紙盒丟了過來,也許是無意的但剛好砸到他的腦袋上。阿爾弗雷德判定對方的語氣帶著一絲看好戲的味道,當他正想開口反駁時(不知道反駁什麼,但他就是覺得此時該反駁一下),亞瑟馬上接著警告他,要是在這一路的車程上他再像隻猴子一樣,那麼他們就不去看電影,他會開車把他丟回機場然後直接去跟上司開會。
他只好乖乖閉嘴。
直到他們到達電影院,阿爾弗雷德都還覺得喉嚨不太舒服。亞瑟微帶惡意地微笑問他要不要回家休息算了?阿爾弗雷德假裝聽不懂對方的諷刺,並在連串放聲大笑後宣布英國的皮革清潔劑幾乎跟亞瑟的司康餅一樣難吃,但因為他是個英雄所以他會以包容的胃「接受這一切的暴力對待」。
將挑釁當成調情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阿爾弗雷德轉而興沖沖地跑去點餐櫃台點了雙份的爆米花和大杯可樂。亞瑟皺眉。阿爾弗雷德知道他不餓,也絕對不想吃爆米花配可樂。
我沒有要分給你吃的意思。一邊口齒不清地嚼著,阿爾弗雷德緊抱著爆米花桶,學六歲小孩用不可一世的語氣說話。亞瑟笑了笑,左手調整了一下領帶的角度,他只揚了揚手中的票,提醒他快走不然就要把他留在影廳外當看門狗。
阿爾弗雷德不甘示弱地哈哈大笑,並表示亞瑟才比較適合當成狗拴在外面。在亞瑟回答之前,他用沾滿奶油跟焦糖的手指自亞瑟手中抽走電影票,順便扯過對方的領帶,迅速地在亞瑟臉頰印上同樣黏黏的嘴唇。阿爾弗雷德接著試圖用髒手揉亂亞瑟的頭髮,但被對方閃過了,下一秒阿爾弗雷德就感受到自己的肚子被硬生生地揍了一拳。
「--我現在很討厭你。」阿爾弗雷德彎下腰,痛苦地喘氣。
「那正好。」亞瑟理了理西裝外套下襬,阿爾弗雷德透過眼角餘光看見他露齒微笑。「我今天也剛好不怎麼喜歡你,親愛的。」
阿爾弗雷德想像過很多次談一般正常的戀愛到底是什麼感覺。他知道自己講話言不及義、針鋒相對,而亞瑟不是尖酸刻薄就是大部分時間講話拐彎抹角,彷彿他們兩人天生就沒情話可說。
他們都知道如何故意惹對方不快,但總是沒有人願意先低下頭去當退讓的那一方。不會有人先道歉。凡是人類都有著自己的自尊,但是他跟亞瑟尤甚;不同於一般人,他們背負著兩個國家那麼大的傲慢。其實這樣也很好,他一邊大聲吸著可樂一邊故意在亞瑟耳旁大聲講話,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他們美其名正在進行一場自由戀愛,想做什麼愛做什麼都可以。
但是他看不出來亞瑟是否真的生氣。研究亞瑟永遠比想像中有趣,每隔一段時間他就忍不住想去撩撥這個外表冷漠卻又極易感情用事的人,只為了確認他是不是還跟自己上次看到的樣子一樣,只為了想要確認對方到底有沒有將自己放在眼裡。
最好是每次都能再重新確認對方心中有沒有自己的存在。
阿爾弗雷德沒有間斷說話。他又開始胡鬧、喀滋喀滋大口吃著爆米花,並隨意踢著前排的椅子後背。雖然那裡沒有坐人,但他希望亞瑟會因為他的粗魯教養而抓狂。
快生氣啊、快制止我。阿爾弗雷德一邊在心中想著爆米花真好吃一邊漫無目的地幻想,他無力抑止內心的躁動,而只希望讓對方來平息他的未滿足感,只要一句話或一個動作。亞瑟試圖叫他安靜,但在第二次就決定不開口說話,而只是斜眼看他。
那種高深莫測的眼神他最討厭。阿爾弗雷德爆米花越吃越急,他也希望能夠像進食一樣將對方的一切全部吃進去,他要的是一覽無遺而不需要去猜測對方每個表情所代表的正確涵義。亞瑟的一切都無法令他饜足,對方在黑暗的影廳中透過螢幕光線反映的側臉和最細微的睫毛眨動在他眼中都清晰無比,光是這些都足以令阿爾弗雷德產生飢餓的錯覺,他突然覺得絕望。
他深吸一口氣,將爆米花桶高高舉起,把剩下的碎屑都倒進口中。剛好螢幕上閃過一陣白光,接著電影特寫起美軍基地被恐怖份子熱烈轟炸的畫面。他早就忘了前面的劇情,因此現在突然看到燦爛如星雲爆破的場面,阿爾弗雷德只覺得自己正躬逢其盛,觀賞一場盛大隆重的典禮。他興奮極了,猛一回頭想要跟亞瑟分享方才那經典的一瞬間。
「亞--」阿爾弗雷德吸氣到一半就梗住了。「--!」
什麼?他可以看見亞瑟轉過來的疑惑表情,但他現在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剛剛阿爾弗雷德太高興了,以至於他完全忘了自己正在吃爆米花,他試了兩三次都無法成功回答亞瑟,而只能發出仿若屠宰場裡動物岔氣般的叫聲。
「你要說什麼?」亞瑟沒有移動身體,但阿爾弗雷德根本說不出半個字,爆米花桶底部的碎屑和未爆開的玉米粒跑進了他的氣管,他不斷發出咳嗽聲卻無法將異物咳出來。過了十秒鐘不間斷的嗆咳後,他開始在破碎的聽覺中聽見前座的人們發出不滿的嘖嘖聲跟噓聲。
「咳、咳咳咳--」
休士頓,我們有麻煩了。他一邊用力指著空了的爆米花桶一邊嗆咳,附加上大幅度的比手畫腳。
「很好,我懂了。」亞瑟不耐地說。「你就不能再更小心一點嗎?」
「--!」
都這什麼他媽的時刻了還要對他說教,阿爾弗雷德忿忿不平地想。接著他又恐慌地想到這下情況不妙,在方才的嗆咳之後他只覺得卡在喉嚨裡的玉米粒陷得更深。影廳前方的排數陸續傳來「可以拜託去外面再吵嗎?」的抱怨聲,阿爾弗雷德完全沒有能力回答,他只覺得熱淚盈眶,並開始了解當個三百年前被吊死的海盜是怎樣的新鮮感受。
「咳咳咳--」
他試圖尋找亞瑟的身影,在快被噎死的餘暇中,他竟然在模糊的視野內發現亞瑟好整以暇地收拾起公事包和他剛剛沒喝完的可樂--真他媽的太神奇了。他懷疑亞瑟在惡整他,不然就是他真的生氣了,總之英國人一切的優雅好習慣都不太應該運用在這種時刻上,除非他們真的希望對方早點去死。阿爾弗雷德還來不及表達他的不滿,接著就被對方半拖半拉地領出了黑暗的影廳。
直到他重新適應起影廳外的光線,阿爾弗雷德還是無法呼吸。他疲累又覺得頹喪無比,平常他根本不在乎亞瑟生氣,因為只有他知道該如何迅速獲得對方的原諒,然而現在這種內憂外患的情況只讓他覺得自身難保。身為國家的他們不會死亡,但要是他再咳不出那堆該死的玉米粒,他敢打包票再過十二秒鐘這世界就會多出一個全新的、完全腦死的,八成再也無法吃漢堡喝可樂的阿爾弗雷德。
「咳--亞、咳咳咳--」
這還不是最糟的。直到阿爾弗雷德用泛著痛苦眼淚的視線瞥見了趕過來幫忙的經理之前,他還沒發現事態的嚴重性。在他一邊嗆咳一邊懷疑亞瑟為何還不打電話給救護車之際,阿爾弗雷德彷彿看見亞瑟脫下了西裝外套、露出那條他討厭的領帶,活動了一下筋骨並將雙手扳出喀喀聲。
「--阿爾弗雷德,這最好是你今天最後一次惹麻煩。」
隱約中他似乎聽到亞瑟講了這句話,他突然有點鬆了口氣,這代表亞瑟並不會丟下他不管。然而對方的語調蘊含一絲暴怒和狂戾之氣,第六感突然襲來,並告訴阿爾弗雷德這一切開始真的真的變得很危險,而他不太應該繼續待在這邊。
今年四十一歲的瑪莎是這間位於南岸電影院的值班經理。在平日的下午時段,這是件不太會有突發狀況的閒適工作,然而今天正當她想要偷偷打個瞌睡時,3號廳的門被猛然地推了開來,一名穿著西裝的金髮青年抓著另一個步履蹣跚的金髮小夥子走了出來。她馬上迎上前。
「怎麼--」她還反應不出來發生了什麼事,只看見那個跪在地上不停嗆咳的人。「需要叫救護車嗎?」
「啊,不用了,謝謝您。」穿著西裝的青年似乎完全沒有考慮過叫救護車的提議,他慢條斯理地脫下西裝外套並交到她手中。「--麻煩您幫我拿一下。」
看起來真是有禮貌的年輕人,衣著整齊外加領帶帥氣,瑪莎心想。但接著的狀況好像就有點那麼不對勁,脫掉外套的青年自地上扶起了那個不知該說是氣喘還是癲癇發作的年輕人,她突然覺得有些不安,因為青年接著只是氣定神閒地自後面環抱起看來快死掉的年輕人、握拳扣住對方的胸口,深吸一口氣後便以堪稱恐怖的力道和速度向上勒緊了那個小夥子的肺。
「--喀啊!」
瑪莎差點就失聲尖叫,那名年輕人不舒服地咳了一下,表情看起來像是下一秒就會被揍到胃出血。但很顯然讓他噎到
的東西並沒有被吐出來,緊接著在他身後的青年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並繼續熟練地執行了第二和第三次的哈姆利克
法,還有接著的四五六七次--她閉起雙眼因為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根據聲音判斷,青年的力道還一次比一次大,
她懷疑聽見的啪吱聲是否是對方骨頭的聲音。
她揪緊了眉頭,開始擔心這名青年可能並沒有受過專業的急救訓練,而只是單純對摔角運動有特殊興趣或打過三年以
上的街頭群架(然後那名年輕人最後會肋骨骨折)--幸好,在她考慮撥通電話給專業的醫護人員之前,那名年輕人總算是成功地把卡在氣管裡的東西給擠出來了,地毯上咳出一堆玉米粒和爆米花的碎屑,數量之多將她嚇了一跳。
難怪啊,需要用到這麼激烈的急救法。瑪莎又快速地在心中默默諒解了青年。她將西裝外套還給他,卻注意到那名差點被噎死的年輕人並沒有恢復意識,身著黑色T恤搭配牛仔褲,整個人以蜷縮的姿態癱在鋪了地毯的地上,依舊不省人事。
「這樣子沒問題嗎?」看著青年以鞋尖輕踢對方並確認他還有呼吸,她不禁擔憂地問。
「沒問題的。」青年並沒有看向她,而是淡淡地對著地上失去意識的對象微笑。「他只是想要故意引人注意而已,我非常了解。關心他一下就會好了。」
瑪莎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只是用充滿疑慮和不信任的眼神望著他。
「總是無理取鬧、總是粉飾太平、總是不甘寂寞。」青年單膝跪下,動作和剛剛判若兩人。她沒有再開口,而只是看著他手臂穿過對方雙脅,溫柔抱起地上那名小夥子宛如擁抱戀人。
「是的--他只是心情不好。關心他一下就會好了。」
‧
睜開眼,他幾乎以為自己已身處新世界。
當然幸好他還沒死,阿爾弗雷德一睜眼就發現自己仰躺著,正對著電影院天花板上張貼的巨幅海報以及亞瑟的上半身。亞瑟並沒有發現他醒了,他單手持書,正專注地閱讀著,阿爾弗雷德試著小心翼翼扭動身軀以避免讓亞瑟發現,但一移動他就察覺到自己正躺在一張靠牆的公共長椅上,頭下枕著亞瑟的大腿。
亞瑟的視線移開了書,用著平靜的眼神向下透視他。
這是全世界僅此一個徹底了解他的對象。不論是一切說出的或未說出的,在視線交會的毫秒之間,阿爾弗雷德覺得所有對方的一切他全都知悉了,仿若水晶一般澄澈,每個切面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一覽無遺,而他所有的一切也都為亞瑟所透徹審視並諒解。簡直像是參透真理的那一瞬間,他驚異地想。
「你夢見了什麼?今天早上。」亞瑟看著他,眼神平靜如湖沒有一絲波動。
阿爾弗雷德本來想下意識回答說他忘了,但是身體搶在他的思考前率先行動。
「我夢見我們兩個站在沙漠裡。」他聽見自己回答,並不意外自己傳出哽噎沙啞的聲音。「然後我們都被殺死了。」
「原來如此。」亞瑟毫不意外地點頭,彷彿早就知道他要說什麼。
「--至少你不是一個人。」
沒有看向阿爾弗雷德,亞瑟以清晰無比的冷靜咬字說道,字字傳進他的耳中。
阿爾弗雷德差點誤以為自己的心臟停止了。
就算身為正義使者、就算立志成為超級英雄、就算熱愛世界和生命,他清楚知道身為世界第一也有著自身的侷限。但即使全世界都與他為敵,阿爾弗雷德瞬間了解自己永遠都不會是孤獨的一個人,不管前方等著自己的是救贖抑或毀滅,他知道對方一定會站在自己身邊。
他幾乎忍不住想要掉淚的衝動。在那剎那間阿爾弗雷德相信時間的流速被徹底改變,在光年之間,他們就像是宇宙中兩顆不同的行星,在不曾交錯的軌道歪斜中不斷重新找到對方,並在最近的距離內互相凝視彼此的一切。這種命中注定的感覺令他幾欲暈眩,並帶著些微痛楚感緊緊勒住了他的胸口。
--亞瑟,多麼珍貴的確幸,阿爾弗雷德心想。就像是愛情一樣。
END.
當初收在阿米哭哭合本裡。標題來自同名的歌,牽涉到北歐神話裡的諾倫女神,意思是命中註定。
我通常不會特別去喜歡自己寫的文章(自己的眼光會失準),但這篇是少數我自己很喜歡的一篇。
P.s 阿爾弗雷德夢見的是伊拉克。
※收錄於2010《Behind the 8 Ball》合本中
早上當他醒來之際,阿爾弗雷德只記得他在夢中再度夢見了對方,那是一個沒有顏色無聲無味的夢,在一片空白的寂靜中他最後見到了一抹綠。等他驚醒時才發現夢中的色彩是亞瑟正低頭近距離盯著他看,一對若有所思的,最綠的雙眼。
然而亞瑟並沒有追問他做了什麼夢,阿爾弗雷德也沒有打算告訴他。
在吃完午餐準備跟對方出門前他接到了一通不幸的電話,上司客氣卻堅定地請他今晚前一定要搭機回家開會。正當他出聲抱怨不想回去,亞瑟卻在身旁討厭的接話,說剛好他傍晚也必須去參加一個會談,可以先載他到機場。
於是直到阿爾弗雷德跨進車子前,他持續地喃喃抱怨,用一種近乎外星人語言的低頻,不打算讓任何人類聽清。亞瑟挑了挑眉但沒說話,只用了他一貫的方式和速度發動車子。亞瑟穿了西裝出門,和他身上的棉T和牛仔褲格格不入。一切都讓他不愉快,阿爾弗雷德很想讓亞瑟開口問他為何要趕回國內,這樣他就可以大肆抱怨並趁機博取同情,但他又死都不想主動透露出希望對方關心的意圖。
亞瑟沒有答理他的意思。打在他頸間那條領帶不知為何讓阿爾弗雷德覺得看起來非常的不順眼,他決定找件事來做,於是他瞪著那條領帶,彷彿跟它有仇一般。他斜眼看著亞瑟懶洋洋地駛出車庫,英國人的開車手法好像比他好那麼一點點,切換單手持方向盤的方式又俐落得剛好足以使他討厭。
停、走,停、走。英格蘭少見的陽光透過車窗斜射在亞瑟的側臉,落下輕柔的暗影。可能是因為初夏難得的好天氣和好車況,亞瑟看起來倒是十分舒適自在,自在到似乎完全忽略了身旁還有他的存在。阿爾弗雷德想開口打破沉默,但他只覺得口舌乾燥,且不知該如何提出一個不喪氣的話題。
他突然覺得這個下午十分漫長,而他寂寞欲死。阿爾弗雷德暗自生起氣來,他一向痛恨別人無視他,尤其是英國人。他「砰」地一聲全身趴在副駕駛座前,開始學著松鼠啃起置物箱上方標示著ABS的硬皮革。
「阿爾弗雷德,不要咬我的車。」亞瑟翻了個白眼,一副「又來了」的表情。
他假裝沒聽到,因為亞瑟剛剛無視他而他需要報復。他打算先留下一個深深的口水印子,再留下一堆亂七八糟的咬痕,最後看看亞瑟的反應好決定他下一波的行動。
他在想這樣子亞瑟就會生氣了吧,但是亞瑟只是看起來有點困擾。
「我昨天才幫車子裡的皮革都上過油而已。」亞瑟淡淡地說著。
果然,過了三秒鐘阿爾弗雷德就後悔了。--希望這樣可以教會你一些國民禮儀,他隱約聽見亞瑟這麼說。皮革保養劑的味道瞬間充斥他的喉嚨和味蕾,他只覺得自己被硬灌了一整瓶壞掉的酒而即將被嗆死,咳咳咳咳咳,又苦又辣的滋味害阿爾弗雷德猛咳不已,咳到眼眶內模糊成一片。
就叫你不要吃了吧。亞瑟將車內的面紙盒丟了過來,也許是無意的但剛好砸到他的腦袋上。阿爾弗雷德判定對方的語氣帶著一絲看好戲的味道,當他正想開口反駁時(不知道反駁什麼,但他就是覺得此時該反駁一下),亞瑟馬上接著警告他,要是在這一路的車程上他再像隻猴子一樣,那麼他們就不去看電影,他會開車把他丟回機場然後直接去跟上司開會。
他只好乖乖閉嘴。
直到他們到達電影院,阿爾弗雷德都還覺得喉嚨不太舒服。亞瑟微帶惡意地微笑問他要不要回家休息算了?阿爾弗雷德假裝聽不懂對方的諷刺,並在連串放聲大笑後宣布英國的皮革清潔劑幾乎跟亞瑟的司康餅一樣難吃,但因為他是個英雄所以他會以包容的胃「接受這一切的暴力對待」。
將挑釁當成調情是他一直以來的習慣,阿爾弗雷德轉而興沖沖地跑去點餐櫃台點了雙份的爆米花和大杯可樂。亞瑟皺眉。阿爾弗雷德知道他不餓,也絕對不想吃爆米花配可樂。
我沒有要分給你吃的意思。一邊口齒不清地嚼著,阿爾弗雷德緊抱著爆米花桶,學六歲小孩用不可一世的語氣說話。亞瑟笑了笑,左手調整了一下領帶的角度,他只揚了揚手中的票,提醒他快走不然就要把他留在影廳外當看門狗。
阿爾弗雷德不甘示弱地哈哈大笑,並表示亞瑟才比較適合當成狗拴在外面。在亞瑟回答之前,他用沾滿奶油跟焦糖的手指自亞瑟手中抽走電影票,順便扯過對方的領帶,迅速地在亞瑟臉頰印上同樣黏黏的嘴唇。阿爾弗雷德接著試圖用髒手揉亂亞瑟的頭髮,但被對方閃過了,下一秒阿爾弗雷德就感受到自己的肚子被硬生生地揍了一拳。
「--我現在很討厭你。」阿爾弗雷德彎下腰,痛苦地喘氣。
「那正好。」亞瑟理了理西裝外套下襬,阿爾弗雷德透過眼角餘光看見他露齒微笑。「我今天也剛好不怎麼喜歡你,親愛的。」
阿爾弗雷德想像過很多次談一般正常的戀愛到底是什麼感覺。他知道自己講話言不及義、針鋒相對,而亞瑟不是尖酸刻薄就是大部分時間講話拐彎抹角,彷彿他們兩人天生就沒情話可說。
他們都知道如何故意惹對方不快,但總是沒有人願意先低下頭去當退讓的那一方。不會有人先道歉。凡是人類都有著自己的自尊,但是他跟亞瑟尤甚;不同於一般人,他們背負著兩個國家那麼大的傲慢。其實這樣也很好,他一邊大聲吸著可樂一邊故意在亞瑟耳旁大聲講話,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他們美其名正在進行一場自由戀愛,想做什麼愛做什麼都可以。
但是他看不出來亞瑟是否真的生氣。研究亞瑟永遠比想像中有趣,每隔一段時間他就忍不住想去撩撥這個外表冷漠卻又極易感情用事的人,只為了確認他是不是還跟自己上次看到的樣子一樣,只為了想要確認對方到底有沒有將自己放在眼裡。
最好是每次都能再重新確認對方心中有沒有自己的存在。
阿爾弗雷德沒有間斷說話。他又開始胡鬧、喀滋喀滋大口吃著爆米花,並隨意踢著前排的椅子後背。雖然那裡沒有坐人,但他希望亞瑟會因為他的粗魯教養而抓狂。
快生氣啊、快制止我。阿爾弗雷德一邊在心中想著爆米花真好吃一邊漫無目的地幻想,他無力抑止內心的躁動,而只希望讓對方來平息他的未滿足感,只要一句話或一個動作。亞瑟試圖叫他安靜,但在第二次就決定不開口說話,而只是斜眼看他。
那種高深莫測的眼神他最討厭。阿爾弗雷德爆米花越吃越急,他也希望能夠像進食一樣將對方的一切全部吃進去,他要的是一覽無遺而不需要去猜測對方每個表情所代表的正確涵義。亞瑟的一切都無法令他饜足,對方在黑暗的影廳中透過螢幕光線反映的側臉和最細微的睫毛眨動在他眼中都清晰無比,光是這些都足以令阿爾弗雷德產生飢餓的錯覺,他突然覺得絕望。
他深吸一口氣,將爆米花桶高高舉起,把剩下的碎屑都倒進口中。剛好螢幕上閃過一陣白光,接著電影特寫起美軍基地被恐怖份子熱烈轟炸的畫面。他早就忘了前面的劇情,因此現在突然看到燦爛如星雲爆破的場面,阿爾弗雷德只覺得自己正躬逢其盛,觀賞一場盛大隆重的典禮。他興奮極了,猛一回頭想要跟亞瑟分享方才那經典的一瞬間。
「亞--」阿爾弗雷德吸氣到一半就梗住了。「--!」
什麼?他可以看見亞瑟轉過來的疑惑表情,但他現在說不出任何一句話。剛剛阿爾弗雷德太高興了,以至於他完全忘了自己正在吃爆米花,他試了兩三次都無法成功回答亞瑟,而只能發出仿若屠宰場裡動物岔氣般的叫聲。
「你要說什麼?」亞瑟沒有移動身體,但阿爾弗雷德根本說不出半個字,爆米花桶底部的碎屑和未爆開的玉米粒跑進了他的氣管,他不斷發出咳嗽聲卻無法將異物咳出來。過了十秒鐘不間斷的嗆咳後,他開始在破碎的聽覺中聽見前座的人們發出不滿的嘖嘖聲跟噓聲。
「咳、咳咳咳--」
休士頓,我們有麻煩了。他一邊用力指著空了的爆米花桶一邊嗆咳,附加上大幅度的比手畫腳。
「很好,我懂了。」亞瑟不耐地說。「你就不能再更小心一點嗎?」
「--!」
都這什麼他媽的時刻了還要對他說教,阿爾弗雷德忿忿不平地想。接著他又恐慌地想到這下情況不妙,在方才的嗆咳之後他只覺得卡在喉嚨裡的玉米粒陷得更深。影廳前方的排數陸續傳來「可以拜託去外面再吵嗎?」的抱怨聲,阿爾弗雷德完全沒有能力回答,他只覺得熱淚盈眶,並開始了解當個三百年前被吊死的海盜是怎樣的新鮮感受。
「咳咳咳--」
他試圖尋找亞瑟的身影,在快被噎死的餘暇中,他竟然在模糊的視野內發現亞瑟好整以暇地收拾起公事包和他剛剛沒喝完的可樂--真他媽的太神奇了。他懷疑亞瑟在惡整他,不然就是他真的生氣了,總之英國人一切的優雅好習慣都不太應該運用在這種時刻上,除非他們真的希望對方早點去死。阿爾弗雷德還來不及表達他的不滿,接著就被對方半拖半拉地領出了黑暗的影廳。
直到他重新適應起影廳外的光線,阿爾弗雷德還是無法呼吸。他疲累又覺得頹喪無比,平常他根本不在乎亞瑟生氣,因為只有他知道該如何迅速獲得對方的原諒,然而現在這種內憂外患的情況只讓他覺得自身難保。身為國家的他們不會死亡,但要是他再咳不出那堆該死的玉米粒,他敢打包票再過十二秒鐘這世界就會多出一個全新的、完全腦死的,八成再也無法吃漢堡喝可樂的阿爾弗雷德。
「咳--亞、咳咳咳--」
這還不是最糟的。直到阿爾弗雷德用泛著痛苦眼淚的視線瞥見了趕過來幫忙的經理之前,他還沒發現事態的嚴重性。在他一邊嗆咳一邊懷疑亞瑟為何還不打電話給救護車之際,阿爾弗雷德彷彿看見亞瑟脫下了西裝外套、露出那條他討厭的領帶,活動了一下筋骨並將雙手扳出喀喀聲。
「--阿爾弗雷德,這最好是你今天最後一次惹麻煩。」
隱約中他似乎聽到亞瑟講了這句話,他突然有點鬆了口氣,這代表亞瑟並不會丟下他不管。然而對方的語調蘊含一絲暴怒和狂戾之氣,第六感突然襲來,並告訴阿爾弗雷德這一切開始真的真的變得很危險,而他不太應該繼續待在這邊。
今年四十一歲的瑪莎是這間位於南岸電影院的值班經理。在平日的下午時段,這是件不太會有突發狀況的閒適工作,然而今天正當她想要偷偷打個瞌睡時,3號廳的門被猛然地推了開來,一名穿著西裝的金髮青年抓著另一個步履蹣跚的金髮小夥子走了出來。她馬上迎上前。
「怎麼--」她還反應不出來發生了什麼事,只看見那個跪在地上不停嗆咳的人。「需要叫救護車嗎?」
「啊,不用了,謝謝您。」穿著西裝的青年似乎完全沒有考慮過叫救護車的提議,他慢條斯理地脫下西裝外套並交到她手中。「--麻煩您幫我拿一下。」
看起來真是有禮貌的年輕人,衣著整齊外加領帶帥氣,瑪莎心想。但接著的狀況好像就有點那麼不對勁,脫掉外套的青年自地上扶起了那個不知該說是氣喘還是癲癇發作的年輕人,她突然覺得有些不安,因為青年接著只是氣定神閒地自後面環抱起看來快死掉的年輕人、握拳扣住對方的胸口,深吸一口氣後便以堪稱恐怖的力道和速度向上勒緊了那個小夥子的肺。
「--喀啊!」
瑪莎差點就失聲尖叫,那名年輕人不舒服地咳了一下,表情看起來像是下一秒就會被揍到胃出血。但很顯然讓他噎到
的東西並沒有被吐出來,緊接著在他身後的青年似乎也發現了這一點,並繼續熟練地執行了第二和第三次的哈姆利克
法,還有接著的四五六七次--她閉起雙眼因為有些不忍心再看下去,根據聲音判斷,青年的力道還一次比一次大,
她懷疑聽見的啪吱聲是否是對方骨頭的聲音。
她揪緊了眉頭,開始擔心這名青年可能並沒有受過專業的急救訓練,而只是單純對摔角運動有特殊興趣或打過三年以
上的街頭群架(然後那名年輕人最後會肋骨骨折)--幸好,在她考慮撥通電話給專業的醫護人員之前,那名年輕人總算是成功地把卡在氣管裡的東西給擠出來了,地毯上咳出一堆玉米粒和爆米花的碎屑,數量之多將她嚇了一跳。
難怪啊,需要用到這麼激烈的急救法。瑪莎又快速地在心中默默諒解了青年。她將西裝外套還給他,卻注意到那名差點被噎死的年輕人並沒有恢復意識,身著黑色T恤搭配牛仔褲,整個人以蜷縮的姿態癱在鋪了地毯的地上,依舊不省人事。
「這樣子沒問題嗎?」看著青年以鞋尖輕踢對方並確認他還有呼吸,她不禁擔憂地問。
「沒問題的。」青年並沒有看向她,而是淡淡地對著地上失去意識的對象微笑。「他只是想要故意引人注意而已,我非常了解。關心他一下就會好了。」
瑪莎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只是用充滿疑慮和不信任的眼神望著他。
「總是無理取鬧、總是粉飾太平、總是不甘寂寞。」青年單膝跪下,動作和剛剛判若兩人。她沒有再開口,而只是看著他手臂穿過對方雙脅,溫柔抱起地上那名小夥子宛如擁抱戀人。
「是的--他只是心情不好。關心他一下就會好了。」
‧
睜開眼,他幾乎以為自己已身處新世界。
當然幸好他還沒死,阿爾弗雷德一睜眼就發現自己仰躺著,正對著電影院天花板上張貼的巨幅海報以及亞瑟的上半身。亞瑟並沒有發現他醒了,他單手持書,正專注地閱讀著,阿爾弗雷德試著小心翼翼扭動身軀以避免讓亞瑟發現,但一移動他就察覺到自己正躺在一張靠牆的公共長椅上,頭下枕著亞瑟的大腿。
亞瑟的視線移開了書,用著平靜的眼神向下透視他。
這是全世界僅此一個徹底了解他的對象。不論是一切說出的或未說出的,在視線交會的毫秒之間,阿爾弗雷德覺得所有對方的一切他全都知悉了,仿若水晶一般澄澈,每個切面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一覽無遺,而他所有的一切也都為亞瑟所透徹審視並諒解。簡直像是參透真理的那一瞬間,他驚異地想。
「你夢見了什麼?今天早上。」亞瑟看著他,眼神平靜如湖沒有一絲波動。
阿爾弗雷德本來想下意識回答說他忘了,但是身體搶在他的思考前率先行動。
「我夢見我們兩個站在沙漠裡。」他聽見自己回答,並不意外自己傳出哽噎沙啞的聲音。「然後我們都被殺死了。」
「原來如此。」亞瑟毫不意外地點頭,彷彿早就知道他要說什麼。
「--至少你不是一個人。」
沒有看向阿爾弗雷德,亞瑟以清晰無比的冷靜咬字說道,字字傳進他的耳中。
阿爾弗雷德差點誤以為自己的心臟停止了。
就算身為正義使者、就算立志成為超級英雄、就算熱愛世界和生命,他清楚知道身為世界第一也有著自身的侷限。但即使全世界都與他為敵,阿爾弗雷德瞬間了解自己永遠都不會是孤獨的一個人,不管前方等著自己的是救贖抑或毀滅,他知道對方一定會站在自己身邊。
他幾乎忍不住想要掉淚的衝動。在那剎那間阿爾弗雷德相信時間的流速被徹底改變,在光年之間,他們就像是宇宙中兩顆不同的行星,在不曾交錯的軌道歪斜中不斷重新找到對方,並在最近的距離內互相凝視彼此的一切。這種命中注定的感覺令他幾欲暈眩,並帶著些微痛楚感緊緊勒住了他的胸口。
--亞瑟,多麼珍貴的確幸,阿爾弗雷德心想。就像是愛情一樣。
END.
當初收在阿米哭哭合本裡。標題來自同名的歌,牽涉到北歐神話裡的諾倫女神,意思是命中註定。
我通常不會特別去喜歡自己寫的文章(自己的眼光會失準),但這篇是少數我自己很喜歡的一篇。
P.s 阿爾弗雷德夢見的是伊拉克。